静安碑
Nick Yam Lv7

区区一碑,学人折腰;寥寥数语,骚客冥想。

清华大学的浓林密荫下,它静静地伫立着。这只是一方普通的石头,但又不仅仅是一方石头。梁思成设计,陈寅恪碑铭,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静安先生的事迹——塑成了中国近现代史上一尊文化和艺术的象征。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通灵宝玉上面这八个神秘的字符是一曲红楼的内在象征;同样,在这方文化之碑上,最核心的当是陈寅恪为海宁王静安先生题的碑文。因为这可以解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两位国学大师不为人知的心路。

静安先生的文章,读的并不多,唯《人间词话》而已,余者皆是零散片段。单说其对诗词的鉴赏,先生的慧眼卓识已非一般人所能企及。“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就凭这两段文字,先生的文化地位就已经牢牢确立了。更不用说哲学、心理学、逻辑、戏曲和甲骨文等等先生毕生所钻研过的其他领域里的成就了。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位旷世奇才,竟会自沉于昆明湖。举国震惊,议论不息。人类天性好奇,对别人的私密兴趣极大。先生之辞世,自然逃不脱众人的议论与猜测。于是,清华大学另一位国学大师陈寅恪为先生撰文立碑,力排众议。“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更是一语惊华夏。然而除了为后世留下这一珍贵的静安碑之外,陈先生自己也卷入了这一个没有答案的争论当中。因为不少人自认为从陈寅恪身上能够看到王国维先生的影子,这碑铭是遗少在为遗老辩护。

王国维先生作出这样一个决定,选择从容地自沉。原因到底是什么,现在谁也说不清。因为毕竟谁也不是王先生本人,陈寅恪当然也不是。原因自然只有先生自己知道,我们能知道的只是原因是来自多方面的,毕竟人是这世上思维活动最复杂,而情感变化最难以捉摸的动物,而且生活在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社会中。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的作用,酿成了这么一个文化史上的悲剧。

陈寅恪先生在碑铭中否定了“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的猜测,我想并不意味着在王先生的自沉心路上就没有这些因素了。相反,我觉得在这些因素之外还要多一条。那就是叔本华的哲学。一人之恩怨,在这里我不愿赘言。而一姓之兴亡的说法,倒想谈谈。翻开漫漫历史长卷,在每一个朝代更替的时候,总是有一些文人坚持旧王朝,而不愿与新王朝妥协。远的是伯夷叔齐,然后几千年来这一现象似乎公然成了中国的传统,到了近代,王国维就成了这一例的典型。据说,他公开以遗老自居,坚持不剪象征清朝的辫子。大胆猜测一下,王国维先生应该是对封建体制下的某些东西十分赞同,才会去极力维护。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所以当民国改元之后,当自己眷恋的东西一去不返的时候,先生的心就灰了。然后是叔本华的哲学。王国维先生学贯中西,钟情于叔氏哲学。我们都知道,叔本华的哲学是唯心主义的“唯意志论”。强调意志对生物机体的绝对控制。在春风得意的时候,读叔氏,让人心存危机感,悲悯天下;但是一到了沉沦的时候,再翻开叔氏,那么心中的生死观就会模糊,生与死的界限就不是那么清晰了。“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的嗟叹之余,听叔本华那么一劝,大势已去矣!!!

在我看来,王静安先生的思想里,不存在明确的“殉文化”之说,或者说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那么陈寅恪先生为什么在碑铭中要这么说呢?这要涉及碑铭的传统了——为死者讳。静安先生是陈寅恪所敬仰的学者,当然希望为静安先生辩白,而且由于他自己也是一个文化巨匠,所以辩白之词也极尽优雅极尽智慧。殉文化殉思想之说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王先生思想之独立,学识之渊博,也当得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是归根到底,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当看到陈独秀、李大钊等人所提倡的新文化运动已成燎原之势,心中之痛不说切肤之痛,离之亦不远矣。但是我认为先生的殉文化是根植于清朝的灭亡之中的。这也是我前文所说的封建社会中有某种东西是先生所眷恋的,他知道自己无力挽回历史的趋势,所以便从容地随着那个时代而去。在先生对中华古老文明的痴迷中,传统与封建已经模糊了概念,因为毕竟中国经历了两千年的封建社会,主要的传统与文明都是在这个时期逐步建立和完善的。

也正因为静安碑,陈寅恪先生被人指为清朝遗少。我不想对这个观点做任何评论。因为当时的文人学者不是只有旧朝遗老遗少和新时代先锋之分,在这中间还有一大批知识分子在迷茫,在徘徊……我想把陈先生归在第三类里。中国的知识分子虽然以入世为己任,在理论方面可能有独特见解,但是在社会实践施政方面,常常力不从心,比如说宋朝的王安石。陈先生是和政治绝缘的,他只关心自己的学术。他可以旗帜鲜明地提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一响亮的口号,但是在选择政治的时候则是一片迷茫。所以我不支持遗少一说。

而现在的部分学者依然坚持殉文化的说法,这其中也有两种。一种是随大流,在本文中,特别是在讲求自由独立的时候,我们应该嗤之以鼻。还有一种,则是觉得这个时代需要这一思想,所以就有意提倡一下。这也是文人学者借题发挥的一种常用手段。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实在是碑铭里最重要的一句话。这句话现在单独拿出来,就不是为了替静安先生辩白了,而是一面现代学术的大旗!!!不论是上个世纪还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世纪或者以后,学术界都需要用这句话来警醒自己,尤其是中国。因为这是一个伟大学者对学问最深刻的理解。学术应该独立,学术应该自由。学术不同于政治,政治要迎合大众,为人民服务;但是学术不能以人民的喜好或者政客的需要而轻易改变真理。学术的发展,有学术的自然规律。只有专心于学术,献身于学术的人才有可能作出杰出的成就;如果身在象牙塔中,想的却是官场商场,那么做出来的学术也难免会染上那里的习气。诺贝尔奖为什么没有青睐过中国?为什么老清华总是让人更留恋?这些问题对于现在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百年清华来说,是值得深思的。一种尝试就是我们需要更好地贯彻陈寅恪先生的学者口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独立,自由——这是学者的本色,是学者的精魂。

读罢静安碑,掩卷。窗外风过,赫然又翻到了这一页——“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本文曾获得清华大学“读清华”入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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